就这一会儿，咱把烦心事忘了。就一会儿，干干净净

话剧《断手斯城》海报
一个状若杀人狂魔的男人，要找他27年前断掉的左手；一对年轻莽撞的情人，为一笔不菲的赏金企图用一只假的断手哄骗男人，却将自己置于了危险之中；还有一个一脸懵懂的酒店前台服务生，他若即若离的介入又让四个人的关系纽结变得更为复杂。
这部被译作《断手斯城》的剧作的原作者是鬼才编剧、导演马丁·麦克多纳，故事是一贯的「马丁式」风格，荒诞中夹杂着一笔又一笔黑色的幽默，某种身份和命运的不确定性也在情节的流转中一点点显影得或清晰或迷离。
2020年年末圣诞前后，这部剧在北京鼓楼西剧场上演。作为监制的赵立新先生为之倾注的，是当下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一些感受与看法。
以下，是赵立新的自述。

就这一会儿，咱把烦心事忘了。就一会儿，干干净净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马丁特别喜欢火车，在他很多作品里都有这个意象。我也特别喜欢火车。

小时候我们家离铁道不太远，就老听着咣当当、咣当当的声音，不但没觉得吵，反而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那时候坐火车很贵，我们小孩子就扒煤车，到很远的一个站，然后再下来，能赶上一辆回来的车就回来，赶不上就走回来。

我的家在郑州，那里是铁路大枢纽，陇海和京广两条铁路的交汇啊。我就觉得（火车）能带着梦走。因为很多地方你去不了，那时候没条件。车里面坐的人你也都不认识，你也不知道是谁，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但一辆一辆火车出去了，有点伤感。

而且那时候的泪撒站台的记忆都是在火车站发生的。我从家到中戏上学也坐火车。从中戏去莫斯科也是火车，当时全院来送。在德国也坐火车，一过柏林墙，一切都变了。

所以我在今年早些时候《断手斯城》的剧本朗读演出中，一上来就用了火车这个元素，有声音，还让设计做了灯光效果，四个演员站在那里，之后观众会知道，火车就是砍断了卡麦寇的「凶器」，这个梦醒过来，故事开始。

话剧《断手斯城》演读会直播现场，摄影：景智

这部戏和现在的赵立新之间最契合的是什么？好深奥的一个问题，我没想过。这个剧本早就给我看过，我就是喜欢，就参与了。

《断手斯城》就是马丁一贯的东西，他把一个特别特别荒诞的事建立在无比的真实上，那种幽默，是黑得不能再黑的。

你想想，火车（车轮）轧过手，是真的不成立的。所以多有意思啊，马丁能说着说着说着，让你觉得，「好像也行吧……？」你在这个犹豫当中，就开始接受他的全部。听着他的独白，就不再去追究技术上的问题。前台默文那么质疑地问他，铁轨能是刀片吗？怎么弄呢？你会想，其实那个被砍掉的是他的手，也是他的自尊心吧。这样，事情就可以是真的了。

这个「伤他自尊」的点是，他认为自己不被相信——如果火车轧断手这件事是假的，那他这27年就一直在找一只完全不存在的断手了，这就是一个超级痴呆的梦了。

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我在戏的末尾夹带了一点「私货」，我没有改马丁的剧本，只是在最后的最后，加入了一个小小的设计，但这个设计也是不确定的，你可能会在看的那一瞬间也怀疑，到底你看到的是真的吗，还是你只是眼花了？

话剧《断手斯城》剧照，摄影：李晏

接受这个戏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这个决定，一点小「恶作剧」，会让事情变得不确定。

我喜欢不确定。我喜欢所有的不确定。因为不确定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虽然很危险。但活着不危险？活着不可以不危险，你没法预知。

2

《断手斯城》里还有一点有意思的部分，就是到故事的最后，谁也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也不知道今天在这个酒店房间里的人，到底从哪儿来，往哪儿去。是的，你一无所知。就是突然「神」让你们在这个点上交汇了，甭管这个点多糟、多烂，你被耍弄，被背叛，被威胁……但是你们的命运就是挤在一块了，你们相处打斗了一段，各自散去，下一个点不知道在哪。

我也确实不太关心这个故事完结之后，他们分别会怎样，我关心此刻。我就想在舞台上这一刻把它搞有趣、把它搞神秘、把它搞得不可知，让人特别想靠近默文、靠近卡麦寇，想跟他好好聊聊说，大哥你那手到底是怎么弄的？

「马丁式」的阅读和观戏体验就是，他爱玩文字游戏，一句话换种说法，意思会全然不同。我一直跟演员说，一定重话轻说，轻话重说。越是日常的东西，越要说得煞有介事；而越是涉及原则和本质的话，要看起来若无其事。这种说话风格背后折射的，是每个人自己看待事情的逻辑，别人怎么样理解不了的那么一种逻辑，就读属于那个人自己。

所以你到最后才会慢慢发觉，其实卡麦寇没丢什么东西，那个东西——我们暂且说是「断手」——一直在你身上，那你在找什么呢？就是要解开那个魔咒，那个魔咒让你的手27年不能动了，太可怕了。这个事儿完成不了，他就根本回不了家。所以他有一句话我特别心酸，他说，「我今天有感觉了，我今天有感觉了，我觉得我能回家了。事都慢慢会好起来的。」你看马丁特别有意思，「事」是什么事？他没具体说。

话剧《断手斯城》剧照，摄影：李晏

我被打动的那个点就是：一个男人满江湖跑，满世界跑，回不了家。他知道家在哪，但是他回不去。

这一切看起来特别不正常吗？这就是马丁的处理方式啊——我不要在作品里再有你熟悉的那种生活化，生活化有什么劲？

你说觉得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不像是他那个身份该有的样子，干的都不是该干的事，杀人魔不像杀人魔，服务生不像服务生。多有意思啊，都像了，大家还看什么？不看了。

人真的，太复杂了，好的剧作，就有意思在，有无限种的可能去塑造，顺撇的东西，就别弄了。

生活化的对面是什么？就是一个特别好玩的刻意。

所以我在台上安置了一个大马桶，卡麦寇一旦要思考，他就想去排泄，他就坐在那儿。其实他真的排泄了吗？没有，但意念上完成这件事很有意思，很重要，比实际完成了还有意思，因为它不存在，但你又相信你干了这件事。

我生活里，也有意念上完成了的事，但不好说。太私密了。

话剧《断手斯城》演读会直播现场，摄影：景智

3

《断手斯城》某种程度上会对观众构成一种考验，你要有足够多的生活阅历，才能理解——不是理解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或者这个戏在讲什么，而是理解——一切就是在变化着的，你又不能说这些人是在越来越靠近，还是离远，就是一直在变。

世界上的人与人的关系太多种了，而人的认知又有限，我们没办法为此负责，很多事我们自己还在困惑和思考中呢。

我现在没有太具体的恐惧了。原来会怕失去一些东西。现在就赶紧玩吧，真的就是赶紧玩，玩戏剧，玩生活。就给自己弄得稍微舒服点，不用觉得干什么都像是在考试。

演员们有时候听我说过一些想法之后，就觉得我这不是严肃的，我肯定跟他们瞎逗呢。我说我就要这样，我没开玩笑。

人生就是三个字：不一定。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证明。我说服我合作很多年的演员李峥来我的戏剧酒吧演戏的时候，我就说，你不要老当成这是剧场，你不需要再向观众证明你演话剧太棒了。什么叫沉浸式表演？就是你得进去，你得跟观众一块玩。要不你还是回去剧场演出吧，有什么劲？特安全。你在舞台上，观众都在下边，他们干什么你也看不见，反正你就蒙着头演。一点都不好玩。

话剧《断手斯城》剧照，摄影：李晏

我的拽马酒吧就是一个戏剧酒吧。坐满了能有六、七十人。演员就在观众之间表演。我之前在瑞典也在这样的场地里演出过，特别刺激。最早回来就想做这个，后来就瞎忙，耽搁了，正好有了一个契机，就弄吧。大家可以一边看戏一边喝酒，小酌着，挺好。

你选的都是经典剧本：《怀疑》、《背叛》、《备忘录》、《艺术》、《爱情对话》、《动物园的故事》、《海鸥》……有的就是段落演出，最多三、四个演员。

这就是一件我想做的事，没有多余的杂念。

在那样的环境里，不需要你说假话。

昨天晚上正好北京下雪了，我说你们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里也很精彩。就这一会，我把门一关，咱就把烦心事先忘了。就这一会。干干净净。

话剧《断手斯城》演读会直播现场，摄影：景智

我现在越发明白一件事，你经历过的事，别人一定都经历过。只要有一把锁，就一定有一把前人找到过的钥匙。千万别相信任何一个人的经历是绝对独特的，比你的故事戏剧性的故事，多的是。

我不找钥匙。没必要，因为我没觉得锁着。没觉得锁着。

我有一条请求。您写稿的时候，别揭底——就是《断手斯城》的结尾，那个「断手」最后的那一下……任何事情，揭底就没劲了。

鼓楼西剧场6周年大戏

《断手斯城》

2020.12.25-2021.1.10

编剧：马丁·麦克多纳

译者/文学顾问：胡开奇

监制：赵立新

演员：杨森、张本煜、黄易子、李腾飞

编辑：徐弋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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